當兵時有幾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,其中最大的——既使退伍了這麼多年——仍舊困擾著我。這個問題就是「水溝裡到底能不能有水?」。
當過兵的都知道,只要不是傻了的人,都知道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:不能有水。這個答案在我的部隊又可以再分成兩個面向,第一個是不能有水,第二個是要乾淨。在其它單位有可能會有不同的要求,不過主體基本上就是「水溝裡不能有水」。
這實在太令人費解了。
對於這個悖論,珍惜假期與生命的我,只能反射性的回答「不能有水」,但身體裡總有隱隱約約的刺,找到機會便會提醒你。
我提起水管,接上自來水,手握著掃把,配合規律的動作,一進、一退、一進、一退,把水溝裡的水,精確來說,是混著自來水的水,推向更大的水溝裡。等到水溝佈滿清澈的水流後,關掉自來水,把剩餘的清水推到下游。對於下游更大的水溝,依循相同的方式處理,直到無法再觸及任何水溝為止。
我日復一日地機械化的做著這件事,每每都覺得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怪怪的。是我出問題了,還是有什麼我沒留意到的地方出問題了。後來,我做了一個簡單的歸納,把也許可以稱為謎團的事物,化約為「水溝裡能不能有水?」這個問題。
我一直相信只要能解開這個問題,就能解救國軍,解救阿兵哥於苦難之中。我為什麼會這麼想,這又是令一個故事了。在升上一兵之後,從我有非常多腦袋閒暇的時候開始,我便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。在站哨時、在打掃時、在扒飯時、在跑單兵時,總之一有閒暇我就對我自己提問。
可是當我愈深入去探討,便陷入愈深的泥沼;當我愈深入去鑽研,問題的本質就愈模糊。於是我隱約預見,這個看似有解的問題是註定無解的。
在我灰心喪志的時候,我無意間看見一道通往真理曙光。原來,我不是第一個發現「水溝裡能不能有水?」這個難題的人。早就有哲人對此關注並提出見解。同時,他也把這個問題列為是世紀待解的難題之一,只差沒像費馬一樣自己留一手。
要探討『水溝裡能不能有水?』,要先探討水溝存在的意義,又或者說『水溝為何而存在』。……(中略)……而這些問題可能永遠不會有答案。
我仔細咀嚼哲人說的話,並以「水溝存在的意義」為起點重新發想。我忖思,或許我可以找到哲人所沒有發現的通往解答的入口。
終於,某天我值五七衛哨,太陽從遠方民房的屋頂緩緩升起。當芒黃色的光線穿透過營區大門,刺眼地打在已經睡昏頭的正哨臉上時。我彷彿發現了什麼。
原來是量子性。
「水溝裡能不能有水?」這個問題具有量子性。所以,愈深入問題,愈看不到真相;愈接近核心,愈看不到全貌。這個問題的本質具有多重性。
在探究這個問題的時候,哲人給我一個很好的起點,也就是去思考「水溝存在的意義」。在這個過程中,我得到了接近真理的解。而我相信,這個解答太過神聖,導致連解答者都無法將之歸納為「解」。因為稱它為「解」太過於平凡。他是超越「解」的存在。
我躊躇滿志,循著「水溝存在的意義」去發想。就像我前面說的,我有非常多的時間可以進行思考。腦子是一個絕對私人的空間,在這個舞台,我可以不動聲色的違抗叛亂。於是我放任自己盡情地去思考。
命題一:水溝是為了檢查而存在。
在尋根之路的起點,我從上述這個問題開始。這是最直覺得想法。打掃並檢查水溝,幾乎是早點名前必做的事。因此,我認定,
「水溝,是為了檢查而存在。」
在多想幾次之後,我發現這個宣告怪得可以。如果是為了檢查而存在,為什麼不把水溝蓋在室內,或者乾脆蓋在床舖旁邊,下床就能直接打掃。又為何不乾脆替水溝加個透明蓋,甚至直接替水溝做全機包膜。
總之,這個命題有直接的矛盾。如果對於水溝有類似的認同,沒什麼道理國軍不針對這個目的進行提升。因此我認為水溝不必然是為了檢查而存在。
命題二:水溝是為了連長而存在。
這個宣告合情合理。每當我回報水溝的狀況時,總是被叮囑一定要盡力去打掃、再接再厲,否則連長會生氣的。連長本人,也常常視察並討論水溝的狀態。如果有人沒有盡心盡力去處理水溝的事情,通常就是被罰勤。就我個人的經驗,打掃水溝到後來,我都覺得我不是在打掃,而是在照顧。
水溝是一個生命,水溝是連長心中最軟的一塊肉。
不過在多想幾天之後,便發現這個問題蠢得可以。如果水溝這麼紅、連長對水溝這麼有愛,為什麼不升水溝去受下士訓,為什麼不讓水溝當參一?
總之,這個命題不合常理。對它有愛,不可能既愛它又放任它的職涯不管。因此我認為水溝不必然是為了連長而存在。
命題三:水溝是為了司令而存在。
在試了上述兩個命題後,我定了這個命題:水溝是為了司令而存在。主要是因為我發現了水溝的「志氣」。
在某一次司令來訪時,連上長官腰桿挺直、手貼褲縫,我怕得差點躲進廁所時。只有水溝,坦然以對,毫無懼色。我打掃他、照顧他,保持他的光鮮亮麗,正是為了司令來訪的時候能做出最好的表現。水溝這麼屌,實在太欽佩了。
不過後來想想,這樣子的水溝實在太可憐了。他的身世,就像倏忽而過的流星一樣,只是為了司令到來的那一刻才發光發亮。水溝這樣高尚的存在,怎由得我這種人世間的浮游來打掃、來照料呢?我心中的警鐘大響。我是全然地、毫無懸念地相信水溝是高尚不容侵犯的,但為何必須每天面對我這種平凡人?這個命題,這個宣告,肯定在哪個地方出錯了。
之後,我試了非常多的命題:「水溝是為了么八而存在」、「水溝是為了調部隊而存在」、「水溝是為了做餐勤而存在」。到後來,這些命題慢慢變成形而上的討論,而我也繼續在這個茫茫大海中迷途。
直到發現了他的量子性,我才知道,這個問題——也就是「水溝裡能不能有水?」——是不容參透的。因循著哲人留下的線索,從存在的意義著手推敲,在反覆的嘗試不同命題時,總是會有其它因素來否定、反駁你。
只要你斷定水溝的存在意義,它必然打槍。
水溝是神聖的,是不容你參透的存在。
水溝是神。
多年後,我放下內心的驚恐,帶著畏懼的心情漸漸接受這個事實。關於「水溝裡能不能有水?」這些問題,它可能永遠不會有答案。更正確來說,它是不容有答案的。
補述:
釐清沒有邏輯的事情比較難,還是沒有邏輯本身?
本文亦由民明書房刊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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