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西線無戰事》是二十世紀初期,德國作家雷馬克(Remarque)的作品。故事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,一位德國士兵參與西線戰事的所聞所見。
這是一本完全讓人開心不起來的書。作者直接地把戰爭的殘酷寫到讀者眼前,悔暗、饑餓、乾渴、窒息、恐懼、死亡與無奈、血塊與肉沫。沒錯,這是一部「毀滅性」的作品──不少經典作品含有這種成份:使故事中的一個人或一件事從有限的美好或殘缺,走向完全的毀滅。
只是《西線無戰事》打一開頭就標誌著毀滅,沒錯,整個份圍都在暗示:關於戰爭的這一切不會有好下場。所以,該死的、該消失的、該哀弔的、該惋惜的,一切都會照著你的直覺走,走向完全的滅亡。
所以,到底該不該讀這本書呢?以下雖然含微雷,但不影響觀賞。
本書有非常多令人難過的東西。戰壕、砲彈、毒氣、坦克、殺戮、燃燒、饑餓、痢疾、流感、傷寒、戰地醫院、死亡與公共墓地。沒有其它東西了。
即使是有些開心的橋段,諸如休假回鄉、打到野菜、占了爽缺、待在醫院修養,最終都還是回到內心最悔暗的部分。炮火的無情早就將一個人徹底改變。
在書中,主角離開前線休假回到家鄉,那個安逸彷彿戰爭並不存在的家園裡,沒有人理解他。對他而言,在前線作戰並非如人家所說的勇敢,他想述說真相,卻沒人理解:
我本來以為請假並不是這樣子的,真的一年以前也不是這個樣子的。這當然是我自己在這個時期改變了,那時和現在之間已經隔著一條溝了。那個時候我們只是在安靜的區域裡,關於戰爭,我什麼都不知道。可是現在,我看出來我已經不自覺地被毀了。我發現我不是屬於這個地方,這是另一個世界了。
有些人問長短,有些人不問,可是我看得出他們自信於他們已完全了解戰爭。他們這樣說的時候,常帶著那副懂事的神氣。因此,簡直沒有可以討論的餘地。
主角因傷被送進戰地醫院,讓我們看到戰火的餘燼。那不僅是在炮彈落下或被子彈打穿時燃燒著,也持續到生命的終點:
(醫院的)下一層樓是腹部和脊椎受傷、頭傷和手足都割傷的病人。右邊是牙床傷,毒氣傷、耳鼻傷和頭頸傷。左邊是眼睛和肺傷。盤骨傷、骨節裡的傷、睪丸裡的傷、腸裡的傷。到這裡,一個人才初次明白一個人有多少地方可以受傷。
有兩個人因破傷風而死。他們的皮色轉成蒼白,他們的四肢僵硬,最後只有他們的眼睛還活著──倔強地活著。有許多受傷的人被炸壞了的四肢空蕩在一個架子上面,傷處下面放著面盆去盛滴下來的膿水。每隔兩三個鐘頭就倒掉一次。有的人躺在那裡,他的紗布攤開,床後用沉重的東西吊著。我看見那些受傷的肚腸,常常有許多穢物在裡面。外科醫生的書記將完全打碎的臀骨、膝蓋、肩膀的 X 光照片給我看。
在醫院療傷的那段時間,讓主角看見被戰爭改變的世界。殺人是他第一個職業,在他的眼中,人生的界限只有死。醫院不過是離墓地近一些的休息站,跟直接死在戰場上有何不同?即使憎恨戰爭,但那已經如同幽靈般地纏繞在他的心中,是揮之不去的、不得不去面對的事物。使得他再度回到生死交關的前線。
在死亡的邊境上,生活走著一條非常簡單的路,只限於最必需的事情,其餘一切都埋葬在抑鬱的睡眠中──裡面躺著我們的過去和殘存。如果我們更仔細地去區別他,一定老早就發瘋,或者逃亡,或者陣亡。好像兩極的探險隊一般,生活上每一件事情只是為了生命的維持,而且完全集中在這一點上。其它的一切都取消,以免不必要耗費精力。這是救活我們唯一的方法。
在安靜的時候,舊日的迷惑的回憶好像一面模糊的鏡子,把現存的我的形狀投射出來。我常常正對自己坐著,好像在一個陌生人面前,詫異那自稱為「生命」的不可名狀的活動的素因,怎麼竟採取了這樣的形態。其它一切的活動全在冬眠了,生活不過是一種防備的、恫嚇的繼續的戒備──它將我們變成沒有思想的野獸,使我們有一種本能的武器──它用愚鈍來強化我們的力量,使我們在恐怖之前不至粉碎…
作者也記述了主角被派去監守俄國戰俘營的事。他對於被關在戰俘營中所謂的「囚犯」帶著同情。這些人,無論是音樂家、教師、水管工人、木工,為人夫者、為人父者,都因為某幾個沒人知道的大人物,在某張桌子上簽了文件,便全成了仇敵。
對於「敵人」的這種不知為何物的無奈,可以在被主角所殺死的法國人的那個橋段看見更多:
『同伴,我並不要殺你。如果你再跳進來,如果你也有理性的話,我決不殺你。然而當時你在我看來不過是個概念,一個生存在我頭腦裡的抽象,喚起了它的適當的反應。我用刀刺的便是那個抽象。可是現在,我第一次看出你是和我一樣的人。
我當時只想到你的手榴彈、你的刺刀、你的來福槍;現在我看到你的妻子、你的臉,和我們的友愛。饒恕我,同伴。我們老是發現得太遲。為什麼他們從來不告訴我們,你們(法國人)和我們一樣是苦鬼,你們的母親和我們的母親一樣地憂愁,我們有一樣死的恐怖、一樣的死和一樣的苦惱──饒恕我,同伴,你怎麼會是我的敵人呢?如果我們卸下武裝,你就跟我的弟兄一樣了。同伴,拿走我二十年的生命吧!站起來──多拿幾年去,因為我現在連怎麼樣去用我的生命也不曉得了。』
如果讀者以為戰爭能使國族團結,作者在這個部分也有相當的看法。仇視不過只是權力相爭並堆疊的必然結果,然而也是因人而起。下面這一段,即使放到現在的軍隊中也很合適:
『…人根本也是一隻野獸,他不過用了一點禮貌來掩飾罷了。軍隊的基礎就是建築在這樣上面的,一個人總有權管其餘的人,缺點就在於每一個人的權都嫌大了。一個沒有委任狀的軍官能夠折磨一個士兵,一個副官能夠折磨一個沒有委任狀的軍官,一個隊長能夠折磨一個副官,直到那被折磨的人發瘋才息。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可以折磨人,所以全立刻多少養成了這種習慣。
舉例來說:我們從操練場上操回來已經疲倦極了,忽然下令要我們唱歌──我們正慶幸能夠休息一下,卻只得沒精打采地唱著。立刻全隊掉個頭再操練一個鐘頭當處罰,回來之後又下令要我們唱歌。可這一切有什麼用處呢?不過是司令的腦子因為有這麼大的權力而起變化罷了。沒有人怪他,倒是他反而因為嚴厲而受人讚賞了。
現在我問你們,在和平的時候無論什麼人,如果他也這樣做,他不被打扁嗎?他只能在軍隊裡這樣做。你們知道他們全有這念頭。平日越是低賤的人,得到權力便越壞。』
在文章開頭便說了,這部作品會走向完全的毀滅。在書的最後,主角的戰友們不是死了就是失蹤,主角自己也難逃死劫──只不過這一切彷彿早就安排好了,是連主角自己都知曉的事。
在他陣亡的那天,軍隊的戰情報告只有一句話:西部戰線完全平靜。主角死亡的時候,臉上有種安靜的表情,似乎很快樂,因為結局已經到了。在那同時,也是戰爭的尾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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